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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法因缘

有法因缘“不!”

震惊良久,茂德帝姬回过神,双眸深深凝视卫希颜,唇角绽出一抹绚美笑容,语音却是无比决绝,“不,姐姐!”

“母亲之仇一日未报,汶儿一日不离东京!”她幽叹一声,神哀伤凄婉,“姐姐,你可曾梦见过娘亲?汶儿每晚都梦到她,那样的绝世风华,那样的华美天姿,那样的才艺智慧无人能及!可是那样的娘亲,汶儿再也见不到了!”两滴眼泪如珍珠莹莹亮,滚落而下……

卫希颜禁不住伸手接住。烫!火烈烈的灸痛心窝!

“生何喜,死何惧,快意恩仇方为无憾!”

“这是娘亲当年常讲的一句话!”茂德声音悲楚苦痛,银牙一咬,恨声道,“姐姐,你可知晓娘亲当年被废武功后,还被逼服下了一种抹去记忆的丹药——忘魂丹!”

卫希颜凛然一震。

“姐姐!你可知娘亲为了抵制忘魂丹的药性,暗地给自己下了一道最狠的巫盅禁制!为瞒过仇人,娘亲在深宫伪装失忆整整十三年,日日浅颜笑语直面亲仇,每到月半却必得经受禁制与忘魂丹相冲相克之苦,一到作便如刀刀刮骨、寸寸剔肉,浑身上下拉成片片碎肉,却仍然神明清醒、无法昏去!……那种痛,那种苦,娘亲整整承受了十三年!”

茂德帝姬幽幽沉沉一笑,“这仇!这痛!我如何能忘!姐姐,我若抛却一切一走了之,这一生,我都将痛恨自己!永远无法原谅!”

卫希颜嘴唇翕张数次,仿佛源自血脉迸裂的那丝丝缕缕的汩汩溢动让她撕痛难!

将心比心!

若她曾亲眼目睹、亲身体味生母遭受这般欺辱和苦痛,她可得不痛?她可得不恨?她可得甘心?

她不是阿宝,但已是阿宝,彼仇便成己仇!仇恨不是一切,然为了汶儿,必得恩仇无憾,方不负重生一场!

“汶儿!”她低低一声,倾身上前,目光幽明深邃。

这样的苦痛,这样的仇恨,年少失怙的你,是如何孤单挺过?请原谅姐姐想带离你的自私!然,我既生于今世,与你相遇,便定当促你快意、护你周全!

“姐姐!”勿需为我担忧,只要娘亲大仇得报,汶儿一生便得欢颜!

“讨厌!”李师师突然手指拂过眼角,语音略带沙哑,凶巴巴道,“你们两个,不许在人家面前这么亲热,惹得人家眼睛都妒忌红了!”

茂德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拭去脸上泪痕,华美面容微带粉色,羞颜道:“汶儿七年没流过泪,见着姐姐,却总是失态!”

卫希颜心中一悸,最痛的痛不是流出眼泪的痛,而是流不出泪的痛!

她深吸口气,前世对妹妹希文说过的那句誓,再度淡淡却坚定不移道出:

“有姐姐在,不会再让你流泪!”

***

夜风里,卫希颜斜倚靠在清荫阁外的凉亭石柱上,攒眉沉思。

按她原来的计划,是想利用内宫通往李师师卧房的地道,将汶儿带出宫,然后携汶儿和师师离开东京,远去南方寻个安静的地方定居下来,逍遥自在过活;到时再给汶儿和师师找个喜欢的好男人相伴一生,安顿好这一切后,她便离去探寻她的归家之途;至于梁师成、童贯、赵佶等一干人的狗命,自会有历史的镰刀去收割,勿需她去费神。

但是这谋划却被打乱了!她无法告诉汶儿,一旦赵桓登位后梁师成、童贯、蔡京等人便会死得凄惨;她更无法告诉汶儿,赵佶那厮沦为亡国之君的下场,足以让人解恨千遍!

难道告诉汶儿,她来自千年之后,知道历史的展?先不讲汶儿信不信,若是信了更糟,以汶儿遗自唐碧颜的性格,那是要仇人死在自己的谋算下才叫快意恩仇!那种恨太痛太沉甸,不是一个简单的“死”字可以消解!至于赵佶和赵桓父子的沦落更不能讲,汶儿毕竟是宋人,岂会在知晓亡国结局后却做袖手旁观毫不作为?

一个字:难!

杨戬这厮尚好说,中了她的暗算,只需她凤凰真气一引,便能催动同气连枝盅作,让那太监头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梁师成、童贯又如何?

毒杀?她不是唐青衣,没有那种神秘莫测的下毒本事!就算有,还得有办法接近那两厮。但听师师讲,梁师成那老阉竖一向深居简出,除了皇帝召见外,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顿吃饭都是经不同的仆侍试食后再用;至于童贯,多半时候身处军营,出入皆有高手相随,不信任的人根本无法近得身边三尺!如何毒杀?

直接刺杀?卫希颜一摇头,除非她是白轻衣级的超绝高手!

抑或借刀杀人?但借谁的刀?

利用皇帝赵佶?或是搅翻几只狗窝里斗?然则她无根无基,赢取皇帝信任便需时间,而窝里斗亦非容易搅动,等到她事成,怕是金人都入京了!

卫希颜一阵烦闷,手一撑,斜坐在凉亭石栏上,仰望夜空繁星。星河浩瀚,人站在天穹下,如此渺小,归家之途,是否也如银河般,可望而不可及?

她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去,连同浮上心头的那抹无奈一并吐将出去!轻衣说得对,历劫便是历练!她的人生本非坦途,重生的代价若然如此,她唯有迎头直上,无法撒手便莫让自己放手以致后悔!

想到白轻衣她脑中油然浮现出一抹如雪山神玉的飘然之姿……那人仙踪飘渺,如神龙不见尾,林中悄然一别后,未知仍在帝京否?

轻衣,白轻衣!卫希颜低低一笑,轻衣啊轻衣,你若是仙子,便应听到我呼唤吧……摇头轻笑一声,真当她是神人了么?但想见她的渴望却在星光璀璨下跃动起来……或许,她需要仙子来指点迷津……

卫希颜闭上眼,凤凰真气在体内盘旋,丹田意守“轻衣”,阴阳之气环绕震荡……

轻衣!轻衣!轻衣……

既然她的凤凰神功炼到第四重便可达天地盈视,那么修到第八重的白轻衣将能达到何种境界?能否于千里之外感应到她凤凰真气出的意念?

她唇角一勾,笑意眩迷中意念愈浓烈张扬开去。

轻衣,既然我们有如此渊源,又怎能让你袖手旁观!

……

天上繁星眨眼,闪耀点点光华。

恍惚中轻笑浅浅,一缕绝巅松风洒然飘入夜色下的清幽寂静,竹林婆娑起舞,轻吟浅唱……

“带你去个地方!”

手背沁入清润如玉,卫希颜心头一阵惊喜,不自禁反手握住那人掌心。

“轻衣!”

“希颜,闭上眼睛。”

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恍如时空开裂躯体陡然陷空跌落,腰畔被清润玉掌托住,“小心了!”浅浅低笑掠过耳珠,荡起一缕热风。

卫希颜睁眼,看清眼前所处境地,不由得双眉高扬,手指白轻衣一阵结舌,“你,你……”

“希颜,此地乃皇家藏书阁的隐室——帝天阁,唯皇帝方得进入。”

卫希颜深吸一口气,平息心头激动,瞪眼道:“我是问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眼前的书阁,“就这么一眨眼……时空转换?”

“时空转换?”白纱飘然的女子想了想,悠然笑道,“希颜,我不是神!”

清润如玉的掌心倏然贴上卫希颜脐下三寸丹田处,凰者真气潜入,轻轻一拍,直上胸口膻中穴,倏忽流转四肢百骸绕行一周天,“希颜,天地间的距离看似遥远,在意念中亦不过一瞬,就如同这真气,潜行流转于刹那。”

“瞬息千里?”卫希颜攒眉思索,若有所悟。

白轻衣却摇头轻笑,“瞬息千里乃轻功臻入化境,靠的仍是力,不是念!希颜,唯有在意识之海中,天地才存于方寸之间。”

“意识之海?”卫希颜不由嗔目,“譬如缩地成寸、空间瞬移?”脑中灵光闪过似是抓住了什么,又似乎更加飘渺难以捉摸,不由得再度攒眉,深思寻解。

白轻衣却是点到为止,一伸手从最前列的一道书阁中抽出一副卷轴,展开略一瞄便唇角噙笑,似讽似嘲又似是尘埃不着于心。

“什么东西?”卫希颜抬眉看过去。

白轻衣一指卷轴上的皇帝画像,笑道,“希颜,你可知晓赵宋太祖皇帝为何将帝位传给其弟赵光义而非皇子德昭或德芳?”

“传位?”卫希颜想起烛影疑斧的典故,不由笑道,“据历史传闻赵光义是轼兄篡位。”

白轻衣淡淡道:“是,亦不是!”手指宋太宗赵光义画像右侧的题字,“你看看这里。”

“九代后,还位于太祖后嗣。”这赵光义,是谋位后做贼心虚的赎罪?还是皇位来得别有玄机?她抬头看向白轻衣。

“赵光义固然有夺位野心,却是被赵匡胤算入彀中,龙榻前的烛影疑斧不过是太祖皇帝自演的一场戏,迫使赵光义背上轼兄疑罪,新帝为示清白便不得不在世人面前做出表态。”

“但此计终究落了下乘。”卫希颜嗤笑不以为然道:“既然赵匡胤已觉察到赵光义的野心,为何不提前做上上谋算?”

白轻衣淡笑,“因为傲惊神!”

“哦?”这跟第一代紫君侯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傲惊神支持赵光义,宋太祖动不了他?

“一切缘于人的贪念!”白轻衣淡淡道,“太祖皇帝垂垂老矣,和他同年的傲惊神却风姿飘然一如当年。皇帝怀疑天涯阁握有长生不老的秘诀,梦想赵家天下万代流传,遂设陷傲惊神,意图谋取,却被傲惊神击伤后突围而去。赵匡胤重伤自知命难久矣,若传位给皇子,以晋王赵光义之武勇谋略非是德昭、德芳等能制,但此时削灭晋王之权必得大动干戈,赵宋陷于内乱反将被北汉、契丹所趁,中原统一难成……”

卫希颜略一想便明白,点头接道:“是故赵匡胤设下篡位陷阱,让赵光义一头栽了进去背个大黑锅,同时又故意留下一道引人怀疑的遗诏,诏命为了大业一统,传弟不传子。如此一来,两全其美:一则以赵光义的雄心谋略必可完成南北统一的未竟之业,二则赵光义登位后为辟篡位谣,便不得不保全太祖的皇子皇孙,同时表态九代后必归政于太祖后嗣。”

唇角一挑,卫希颜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这赵匡胤倒不愧是大宋的开国皇帝,其谋略远见、果决狠忍非常人所能及!但是……”她突然眯眼一笑道,“赵匡胤就能断定赵光义的后世子孙果能遵守承诺,传位九代后归政?”

“禹铸九鼎传天下,在帝王眼中,九为长生之数,九代之后若不得永生便是天意。赵光义的子孙若能于九代内寻到长生不死的秘诀,皇位便百年坐稳了去,若不得,即是上天之意。帝王者利用天意愚弄百姓,却也惧怕着天意的莫测,唯恐违背招来天谴之祸!”

“所以,才有这帝天阁。”白轻衣手微扬,将卷轴掷回书阁归于原样,“赵光义为防后世子孙不遵帝嘱召来天谴,遂在内宫藏书阁秘设帝天阁留嘱警示。此后历代皇帝但凡寻得长生线索,均录入这帝天阁中,以备后代引鉴。”

卫希颜恍然大悟,难怪历史上的宋徽宗痴迷于求道炼丹之途,原来是有老祖宗的遣命,算一算过了这厮似乎快到九代了,难怪会重视神医萧有涯,以国医尊号封之。

想到这,她心头忽然又一动。对了,那盗药的朝廷探子桑青十年前潜入青谷,莫非为的便是长生之药?依萧有涯的性子,铁定是对长生之药不以为然,皇帝极有可能派暗探潜伏监视。

卫希颜又想起李师师上次去青谷寻她,是以向神医求生子秘方为由。但赵佶这厮皇子公主成群,又岂会在乎一个青楼人能否怀上他的孩子?更遑论派杨戬护驾?真是为了保护李师师?

她冷冷一笑,怕是为了萧有涯、长生之药而去!

或者,亦是为了南流北堂合作覆灭绝杀一事。

她耸肩冷嗤一声,头方抬,倏然陷入一双深澈如海清明如空的眼神,柔和中似有几分怜惜。“轻衣……”卫希颜胸口怦然一跳,低语一声却呐呐,一层微漾莫名荡漾开去。

白轻衣轻叹一声,清透如玉的手指慢慢自她颊上抚过,如玉温润,宛如林间松风的清音带出一丝感性,“希颜,你母亲之事,我很抱歉!”

卫希颜惊讶抓住她手,皱眉道:“这事与你何干?”

“希颜,知否我为何带你来此处?”

“难道还有玄机?”

“二十年前之事,除却赵佶贪恋你母亲美色外,另有一重原因,”白轻衣语音柔和,缓缓道,“便是为了云家的凤凰神功口诀。”

卫希颜眉一挑,静听下去。

“云家人孤高清绝,极少在江湖中走动,凤凰真气亦秘而不宣,但赵宋几代皇帝追查下来,最终挖出云家这条线索。遥想当年先祖与云家先祖倾盖相交,传功本是出自护持之意,却亦引出后世怀璧之罪!”

卫希颜却皱眉道:“话不是这理!难不成被疯狗咬了一口,还要怪责自家行路不小心么!”

白轻衣微微一笑,看向她的眼神柔润清和,“先祖传道之举自是无悔,然憾惜二十年前你父母祸难时,家父恰遭天劫降临,之后家中又生变乱,待得风清云过,云家之劫已无可挽回。”

略略一顿,白纱飘然的女子又道:“五年前,我遵父命踏入中原,你母亲却已逝故,我本欲将小公主接走,然现你母亲已将一切谋算计略,遂转而寻觅你的下落,却一直未生凤凰真气的感应,直到一年之前……”白轻衣微笑凝视她,“江岸一瞥我便知是你,只因当时有要事,方不得不离去。”

卫希颜恍然道:“如此雪山初见当是你故意为之?”

白轻衣微笑颔,淡淡道:“修真之人遵循天道自然,生死之事原不放在心上,然云家之事终因吾辈而起,若无化解,便成修真路上一道死结,再无进境之地。”

卫希颜原本欢喜,闻顿时心底一阵失落,原来一切的关怀指点均是缘于天道自然,非是因她之故!顿时一道莫名酸涩涌上心头,紧执那人的手不由垂落下去。

掌心却被一道清润握住,明空浩荡的眼神掠过一抹了然,转瞬柔和如玉,语音如清冽泉水汩汩入怀,“希颜,天道自然,却亦有法因缘。”

一指清清润润抚过她眼眸,似是有所眷恋停顿片息。“希颜,闭眼。”声音如轻鸿浮过心间,卫希颜心底油然安宁,身躯瞬间跌陷再度立稳睁眼已是繁星浩瀚。

“轻衣!”卫希颜伸手拉住飘身欲去的白影,想起意念白轻衣的缘由,“目下之境,我当如何?”

“希颜,你心中自有主意,何须问我。”清风明月的眼神划过夜空,照亮繁星点点,“若是你母亲,当如何?”

浅浅笑语方歇,人如惊鸿杳去。

卫希颜怔怔而立。

若是唐大小姐?她当如何?

竹风轻送,枝叶蹁跹恍若那人飘然之姿,卫希颜怔立中脑海层层荡漾:“天道自然,却亦有法因缘?”

“天道自然,有法因缘?……是了,有法因缘!”

纵是循于天道,却亦是因你方生缘法。

心底,欢喜无限。